城东, 谢府。
谢云笈在智妙寺留了足足三日功夫,终于等得天气晴好,连忙赶车下山。
马车才进谢府, 下人们便忙不迭去知会主子。
另一头, 芫娘从凤翔楼送来的一匣松仁薄荷糕也到了谢府。
谢安朔迎来时, 俨然是两眼鳏鳏,神色惆怅。
见到谢云笈,他才终于从唇角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听说香凇山发了山洪, 冲毁屋舍还出了人命。爹娘都很担心你, 如今你回来便好。”
谢云笈轻轻蹙眉,忍不住问他:“兄长这是怎么了?”
“无妨。”谢安朔摇摇头,“智妙寺中清苦, 你定也累了。趁着今日早朝, 爹还没从宫里头回来, 你先去休息休息吧。”
“既然无妨,兄长怎么会满脸疲态?”谢云笈疑惑道。
话音还未落下,下人便忽然从后院小跑过来:“公子, 夫人醒了。”
“母亲又晕倒了?”谢云笈的眉头又皱深了些, “这么大的事兄长怎么不同我说?”
言语间,谢云笈早已顾不得一路下山回府的劳顿, 只前后脚随谢安朔往后院去。
谢知行和谢夫人住在后院里头最大的堂屋。后院深僻, 往常要去, 走路得花上些功夫,不过也正因如此,这院子格外幽静,最是适合养病。
谢夫人就在卧房里头的榻上。
她鬓边早已生了华发,身形枯槁, 面儿上苍白憔悴且又毫无表情,俨然早已被病痛折磨空了精气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不过她眉眼低垂,神情温和,饶是病至如此,却也是副美人骨,不难看出昔日的无限风华。
她要强地撑着精神坐起身,拿起她绣了一半的绣箩穿起针线。
下人们里里外外围了三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出言制止,只能想木偶泥塑似的默默站着。
谢安朔见状,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招了招手,令下人们悉数退去。
他坐在榻边掖了掖被子:“娘,你身子还没好,不要再绣了。”
“不行。”谢夫人强撑着从嘴边挤出几个字,“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实在很轻,轻到仿佛只是一阵吐息擦过了她的唇尖。但仅仅只是这样几个字,也令她漾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咳得眉头紧蹙,俨然是痛苦不堪。
谢云笈也连忙走到榻边,替谢夫人顺了顺气。
“母亲,这屋子里头暗,这么绣下去仔细伤眼。”谢云笈忙端来下人递上的参汤,又替谢夫人接过手中的针线,“先喝一盏汤吧,我来替您绣。”
“如今离中元还有些时日,母亲身子不大好,不必着急,更不必这样夜以继日的地赶。”
谢夫人滞了滞,这才止了咳,缓缓抬起眼来,也不知是从哪多出许多的劲,便一叠声地自言自语:“我如今看不清了,绣得慢,总要早些绣才行。兰序只穿得惯我做的衣裳,旁的衣裳针脚粗,她穿着难受。”
“我早些做好今年的新衣服,兰序见到了,心里定然高兴……”
说着说着,她的眼前便又变得越发朦胧。
“兰序要是还在……”
“我的兰序要是还在,如今都该嫁人了吧?”
谢夫人的声音越发哽咽,终于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这么多年了,我每每梦见兰序,她都从来不肯回头看看我,定然是心里不肯原谅我了。”
“都怪我,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都怪我,她还那么小……”
眼泪顿时顺着她的脸颊涌溢而下,谢夫人啜泣不止,再难说出半个字。
谢云笈连忙替谢夫人拭掉眼泪。
“母亲莫要再落泪,兄长说过兰序妹妹自幼早慧,她定然明白父亲母亲的苦处,绝不会责怪父亲和母亲的。”
“若是兰序妹妹在天有灵,定不会想令母亲为她如此忧心,更不会想母亲耽搁了自己的身子。”
谢安朔也温声劝慰说:“娘放心,今年中元的东西也定能早早就准备好。”
“给兰序的悼词我这个月就去写,香案上的虎眼窝丝糖从没有断过,月月都换新的,至于纸钱和金宝也和往年一样备了满满一车。”
“今年捐进智妙寺的香火足有八百两,智妙寺的师父们愿来府上替咱们谢家诵三日经,虽不能用兰序的名义,但兰序定能受用得到。”
这么多年来,每临年关中元,谢府都要做无数法事,烧掉数不尽的纸钱,为死去的女儿超度亡魂,也为平息生者的愧疚。
然而因着云笈这个养女的缘故,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做得正大光明。亡女至今孤零零埋在城郊的野地,就连祭拜亡女的香案也不能树起“谢兰序”的牌位。
谢夫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丧女之痛,每到阖家团聚的节日,谢夫人对女儿的思念就会如潮水一般,将她裹挟进数不尽的噩梦之中。
正因如此,谢夫人的身子每况愈下,眼睛也哭得看不清了。
自端午后,谢夫人连床也下不来了,就连太医院的人来瞧,也说谢夫人这么下去怕是熬不过今朝的年关了。
谢夫人摇摇头,又哽咽起来:“不顶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