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自是不知,修儿那极为诚恳体贴的建议,都快把被他铁了心地逼着去吃杯子的叔父欧阳晔给感动哭了。
在暗自激动了好些天后,她对于修儿走了天大的好运、竟有幸接受那广为人知的文曲星、陆三元的亲自指导这点,才渐渐平复下来。
只是她面上不显,每到入夜,却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忍不住去寻亡夫的牌位倾诉。
这晚她说着说着,念及这些年来独自抚养一儿一女的不易,以及修儿一直以来都极为懂事,女儿也温柔贴心的模样,又忍不住淌下几滴泪来。
不改嫁的坚持,终归是值得的。
既睡不着,她索性也不急着回房去了。
在望着牌位发了会儿呆后,她忽起一念,便蹑手蹑脚地打开了修儿卧房的大门,想看他一眼。
结果门刚被推开,便听到修儿睡意沉沉的声音含混地响起:“……尧、舜、禹、汤、文……”
郑氏当场一惊,以为自己动作太重,将原本熟睡的修儿给惊醒了,顿时一动也不敢动。
不过半晌过去,还只听修儿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既不见起身,也不似同她说话。
她才按下一颗狂跳的心,仔细倾听起来。
她虽非目不识丁,但也只上过一阵子女学,就因家贫,而无法继续了,因此在认真听上一阵后,也还是不清楚修儿所说的究竟出自何处,只依稀猜出,应是在背诵文章。
唉……
郑氏抑制不住地感到心酸,望着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只紧皱眉头,连做梦都在背诵的修儿,轻轻地叹了一声。
若是夫君尚在,家中岂会是这般落魄光景?那份重担,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到修儿尚且稚嫩的肩头,竟连梦中都还在闷头背书。
郑氏越想眼眶越是发烫,险些落下泪了,唯恐惊扰了修儿睡眠,赶忙退出房去。
就在她蹑手蹑脚地将房门徐徐掩上时,忽听欧阳修骤然提高嗓音,如炸雷一般喝了出来:“奉!”
郑氏:“!!!”
欧阳修一顿,大声说道:“试周以宗强赋——”
郑氏:“…………”
在中气十足地炸过这开头三句后,睡颜严肃的欧阳修全然不知自己将娘亲的三魂七魄都吓了一半去。
他倒是安了心,说话的声音渐渐又低沉下来,仿佛在无意识地嘀嘀咕咕。
他哪里是在梦里背书。
——在陆公手底下学了几天后,他被培养出的最大本领,就是梦中做题。
昨日因书院无课,更是一早就到了陆氏庄园,被忙着事务、还一心二用地分神督促他的陆公‘按着’,严格地照着正经贡举的限制时间,连续习写了整整四篇策论,直到手筋哆嗦,脑子发昏,才算结束。
“考场上,若是体力不足,也是要吃大亏的。”
陆公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么一句后,就笑着吩咐下仆端上事前备好的药汤,让他将还在微微抽搐的双手浸入其中,又令健仆细心替他按揉。
没过多久,那酸痛的感觉,就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陆辞见他恢复得差不多后,就让人端上晚膳。
师徒二人同桌用过膳后,被这位瞧着身形清瘦的夫子展现出的惊人食量给吓到的欧阳修,就晕乎乎地被叮嘱着饮了一碗甜汤,继续做题了。
再又写了两篇后,陆辞见时辰差不多了,就放话让下仆将他送回家去。
这次的欧阳修,已然精疲力尽,没了推辞的余力了。
让他做梦都不敢忘的,还属被新夫子笑眯眯地三令五申过、也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剖析出他答卷中所犯过的不考式。
实在是刻骨铭心……让他即使在梦中,也不敢有片刻遗忘。
同样睡也睡不好的,还有远在汴京大内的小皇帝。
赵祯自小夫子匆忙离去后,就一直派人盯着密州那头的动静。
见送去的御医没能帮上忙,他固然失望,却向来是温和的好脾气,自然不会迁怒对方。
只又陆续送了几位对类似症结较为拿手的大夫去,旋即政务缠身,也就只能怀着担忧,默默地等待消息了。
却不料数月过后,等来的不是笑眯眯的小夫子,也不是任何好消息,而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噩耗——陆母过世,陆辞哀痛不已,竟连密州都不愿回,只留在其亡父曾任职过的随州。
一想到在先帝驾崩时,自己有多煎熬难过,赵祯就忍不住替小夫子忧心不已。
尤其小夫子这时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能说话的知心人都无,赵祯甚至还难过得替小夫子掉了一滴泪。
他还郁郁寡欢时,就又收到一个惊天噩耗——小夫子上奏疏来,自请暂时辞去官职,为母守孝。
赵祯哪里接受得了:他好不容易才将小夫子坑蒙拐骗回汴京来,人还没捧热,怎么就三年三年又三年了?
虽说官员丁忧、天经地义,仍有夺情一说。
赵祯大笔一挥,写就一道夺情的诏书,只是在送去中书省由宰执们过目前,又有些犹豫了。
小夫子自幼失怙,同娘亲相依为命那么些年,定然感情深厚……
哪怕他与生母李太后虽不算亲近,但也因血浓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