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福生回到自己屋里,却还是睡不着。
很多时候,人的记忆就像一团乱麻,看似无从下手,可若是找到其中一个线头,便能牵扯出很长很长。
福生的记忆是模糊不清的,模糊不清的面孔,模糊不清的地方,可当李绮娘说那柿子胡同的老宅,便是他幼年生活过的地方时,他便想起一件事来。
他第一次听到柿子胡同这个地名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他记得那晚他坐在月亮下面,吃着炸蚕豆,心里浮起淡淡的忧伤。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忧伤,因此那晚他吃了很多蚕豆。
好不容易捱到四更天,福生蹑手蹑脚去了马厩,给马蹄子包上布,没走侧门,一人一马从后门出去。
苏州街有家名叫露华浓的香汤馆,是真真正正从苏州过来的老字号。
今天有户人家的女儿要出嫁,露华浓的几个婆子忙到半夜,把那位姑娘全身上下收拾得妥妥当当才回来,这会儿刚刚睡下,外面的大门便被敲响了。
该不会是那位准新娘有哪里不妥,娘家来叫她们过去?
大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露出婆子惺忪的睡眼:“有事吗?”
来人是个生面孔,十七八岁,气死风灯照在他的脸上,小脸煞白,眼圈漆黑,像极了传说中的食铁兽。
“有事,我要泡香汤。”
婆子顿时睡意全无,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莫非是哪个小倌堂子里的头牌,或者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看我做甚?拿着。”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少年出手就一锭银子,婆子一看,竟是比昨天嫁女儿的那家给的还要多。
“哎哟,贵客迎门,快点进来。”
管他是小倌还是戏子,管他是男还是女,白花花的银子才不分男女。
天光大亮,福生走出露华浓,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年轻的皮肤白里透红,如同剥了皮的煮鸡蛋吹弹得破,没有痘印,没有黑头,一双眼睛神采熠熠。
婆子送他出来,叹息一声,这般鲜嫩的小哥儿,可惜泡澡时不许她们上手,好在只是不让她们帮着泡澡,她还给修了眉,敷了面。
见他走远,婆子这才重又关上大门,露华浓的生意是从下午开始的,这个时辰还不到上客的时候。
街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铺子开门迎客,福生走进一家成衣铺子,挑着最贵的买了一身新衣,又去了新京城里的老字号,给自己买了新鞋新袜。
路过一家早点铺子时,他进去买了刚炸出来的油条。
他想起他住过的善堂,童年的清晰记忆是从善堂里开始的。
善堂里的管事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却以虐打孩子为乐。管事喜欢挑着很小的孩子下手,最喜欢的就是一边喝酒,一边用蘸水的竹片抽打他们幼嫩的皮肤。
那时,他最害怕的就是管事叫他来自己的房间,如果他不肯去,管事便不给他饭吃,还让其他孩子一起打他。
有一次,他看到管事把一个孩子绑上石头,沉进善堂外面的河里。
他知道那个孩子叫阿会,和他一样,也是经常被管事叫进屋里的。
他很害怕,他担心他也会被管事扔进河里,于是那天,他扑过去,咬了管事一口,管事吃痛,脚下不留神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他便趁机跑了出去。
善堂的后墙处有个狗洞,那个洞很小,但是他也很小,他顺利地从狗洞里逃了出去。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跑到街上,饿极了便去讨饭,叫花子们欺生,追着打他,他拼命逃跑,误打误撞冲到齐慰马前,齐慰从地上抱起他,给他吃点心,又让郝冲带他去洗澡,郝冲把他搓得像只红猴子。
后来,他成了福生。
日上三竿,柿子胡同欧阳老宅的大门被人敲响,武杰还以为是颜雪怀和吕英儿落下东西又回来了,小跑着过来开门。
门打开,武杰便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福生。
“请问你找谁?”武杰问道。
“我是小涛,我来找我的亲人。”
武杰怔住,转身便往里面跑,一边跑一边喊:“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
叶老夫人正准备出去摆摊,武杰大呼小叫地跑到后院,听到那一声“小少爷回来了”,叶老夫人怔了怔,然后一把推开武杰,大步向门口走去,听到动静的莫语和武瑞也跟着向外跑,叶老夫人率先来到大门口,她看到了门口的少年。
少年穿着新衣,站在阳光里,美好得如同清晨的太阳,眉目清朗,眸光明净,不沾半点阴翳,周身上下整整齐齐,恰到好处,就连指甲也修成了最好看的形状。
这和叶老夫人想像得不一样。
她想像中的孙儿,受尽欺凌,历尽磨难,而眼前的少年,健康明亮,神采飞扬。
可却又和叶老夫人想像得一样,因为这就是她想像过一千次一万次,孙儿长大后的模样。
这就是她的孙儿,不用滴血验亲,只看那张脸,她就知道,这是她们家的孩子。
孙儿站在门口,丝毫没有陌生人的突兀,就好像那门口的石阶,他已经走过无数次。
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