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阳县以北地面平坦,然因水网密布且多垦良田并不好走。自范河城城西战场脱身的马光春率残余的一千五百余骑急于北撤,不少骑兵脱离稍显拥挤的官道,分散踏入泥泞的田地,举步维艰,反而拖累了大部队行进的速度。
起事以来,马光春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又擅长审时度势,小败虽有,大败从无。因有他坐镇,回营最精良的马军才能一直周全壮盛。可是,数年的惨淡经营今朝却在范河城外毁于一旦,这份损兵折将的憋屈搁任何人身上都难以忍受,本性剽悍的马光春自不例外。手下骑兵踏田事件屡禁不止,马光春火气上腾,亲自动手斩了几人以儆效尤,如此一来,军队秩序保证了,但本就士气低落的回营马军这下更是人心惶惶。
兵马折损过半,补给也已告急,范河城则纹丝不动。马光春权衡之下,决定不再逗留于枣阳,先快速返回唐县会合老本部队。打了大半日的仗,当无精打采的回营马军们迤逦行走在官道上时,太阳已开始西坠。
记忆中,枣阳县北的这条官道会直通属唐县管辖的湖阳镇,镇内外官军早被清扫一空,比较安全。马光春预计带着兵马先在那里休整一宿,次日继续动身。不曾想,
路程才赶一半,从东面忽现上千骑。
这千骑便是出自岑彭城的援剿总兵左良玉标下左骁骑营参将罗岱所部马军。
其实范河城之战开打前,赵当世就邀请过罗岱参战,但罗岱出于多方面考虑,委婉相拒,推说择机策应。赵当世亦强求不得,只能私下派人暗中吩咐与罗岱同驻岑彭城的郭如克,让他适时“配合”罗岱。
回营进击范河城,罗岱暗中密切关注战况,当他得知回营战败的消息后,突然“忠肝义胆”起来,不等郭如克整兵完备,便急不可耐点起所有部曲,向西截击回营。
回营马军新败,战意低迷,罗岱千骑本就精良,这时又抱着痛打落水狗的心态,端的是胆气非凡、士气高涨。不过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本来前部数百回营马军首当其冲,给罗岱的兵马来回拉扯两下,当即就垮了,但罗岱急于扩大战果,提前下令全军展开,自由冲击,结果却适得其反。罗部许多骑兵张弛无度,跃马入田,瞬间深陷泥沼,行动停滞,马光春趁机稳住阵脚,催中、后二部据守官道、田垄等处反击,战事一时转入胶着。
罗岱自己的战马在一次突进时也同样为烂泥所缠,裹足难前,四面亲兵正要以挠钩助其脱困,但见西面天空日光猛然一黯,一将仿佛天神下凡,飞马而来,马到处大
槊旋飞,连劈带挑,眨眼便将罗岱的亲兵队怼散大半。罗岱惊呼瞧去,来者明盔重甲、魁硕似塔,双目充血犹如斗劲蛮牛,杀气腾腾,正自举槊怒吼:“回营灌三儿取汝等性命!”
“灌三儿......”滚雷般的吼声入耳,震得罗岱脑袋嗡嗡作响,身处刺目的阳光下,意识都不禁有些恍惚,又起一声大吼,听得“扑嗒”几下,他急目看去,惊见那灌三儿不知何时,竟然从马背径直跳入了田中,脚推淤泥,一摇一摆螃蟹也似,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说起来,从一无名小卒得升参将,罗岱也的确有些真材实料。多年来南征北战,他浴血奋战,遇敌不知凡几,手刃的狠人猛人亦数不胜数,可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无所适从。灌三儿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慑力令他不战而怯,胆寒之下,他甚至没有半点搏斗的想法,只是不由自主催促着坐骑逃离。
“唔——”几乎仅仅一个呼吸的空隙,魂不守舍的罗岱只觉身形一晃,愕然中余光所见,那灌三儿已欺至马边,龇牙瞪目着以宽厚如墙的肩膀沉沉猛向撞马腹。一撞未完一撞又至,撞到第三下,战马终于经受不住,哀鸣着朝一面趔趄倒下,罗岱也随之跌入泥泞。
幸有厚厚的淤泥所阻,摔倒的战马没有压伤罗岱。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罗岱不顾形象,从瘫倒的马下抽出自己的左腿,手足并用向田边爬去。爬不几下,猝觉右足一紧,慌张回头,却是被灌三儿死死握牢了。
罗岱使尽全力朝前爬去,但身子则不受控制被反向拽动,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他本人身宽体大,再加重甲,足有两百斤,而今被灌三儿单手拖住,手足无措浑似襁褓中的婴孩。
“是人哉?”罗岱无助而又绝望,任凭脸颊在泥石中滑动,脑海中唯此一句哀叹。
脑后,灌三儿咆哮再起:“回营灌三儿取汝等性命!”话落,罗岱右足顿松,心中一震,自谓今番必死无疑,然紧接着听得“扑扑扑”数下,脑袋边的泥泞也插上了一根羽箭。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双臂就给人架起,等旁人将他头面擦拭干净,再睁眼时,见到的却是赵营统制郭如克。
“罗大人!”郭如克的表情难以捉摸,“可曾伤了?”说着,一脚踹向脚边被五花大绑紧缚着的景可勤,厉声骂道,“狗日的老实点儿!”回营乱军奔走,景可勤单人匹马身无所依,一个不慎跌落下马,被赵营兵当场擒获,时下绑得粽子也似,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罗岱没回答,环顾四周,见田垄至官道一线旗帜翻
飞,兵士往来憧憧,木然问道:“贵营的人也......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