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和玛吉阿米在帘子后面偷偷地听着。阿爸着实犯难,巴掌大的小院儿里只有两间破土房,一间住人,一间储物,哪有地方给贵客住,阿爸无奈地说:“小店太寒酸,怕委屈了少爷,还请早些回去。”
随侍的两个人犯愁了,莲座醉成这样回去,让上师们知道麻烦可就大了。
正在相持不下时,玛吉阿米从屋里走出来,道:“阿爸,把他们留下吧,大婶家的房子多,让阿哥带这两位客官到大婶家里住一宿,您和阿妈住小间,我把大间熏一熏给这位少爷住,夜里我不睡了,我来照顾他。”
玛吉阿米的家人听见这样的安排都惊呆了,先不说随便留人在家里住宿有多不安全,一个未嫁的姑娘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男子一整夜都同处一室?玛吉阿米不能告诉阿爸这三位贵客是宫里最德高望重的喇嘛,但她不得不稍稍透露一点消息给阿爸,就说他们都是藏王的好朋友。
提起藏王桑杰嘉措,那是阿爸的大恩人,阿爸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几乎要了命,藏王闻讯赶来亲自给他开方抓药,把阿爸从死亡线上救回来,这么多年都没有报恩的机会,阿爸始终耿耿于怀,今天就好像是天意,是阿爸求之不得的。事情就照着玛吉阿米说的办了。
青稞烈酒虽然穿凿了他的肺腑,却好像已经跟他的灵魂结合在一起了,夜里,他没有吐,也没有醒。玛吉阿米守在油灯下做针线。阿爸和阿妈各起来照看两次,见他睡得踏实,也就放心了。清晨,他醒来要水喝,阿妈早已在锅里熬下了解酒的浓茶,玛吉阿米到锅里舀了一碗,端到火炕上给他喝,他盯着玛吉阿米低垂的脸把浓茶喝完,直到离开,一句话也没说。
几日后,仓央嘉措意外地收到了一小盆绿植,说是仁珍翁姆派人送过来的,那是用青稞种子种出来的幼苗,根须盘结在一块儿吸水的棉花上聚成可爱的一团儿,被细瓷的小碗雅观地盛着,在这茫茫漠漠的冬季里看到一撮小生命齐刷刷地努力向上长真是震撼人心呐。
仓央嘉措露出了素常罕有的笑颜。
藏历新年前夕,以法王为首的喇嘛僧团在哲蚌寺发起大祈愿法会,哲蚌寺规模宏大,它坐落于拉萨西郊根培乌孜山南坡,寺院拥有数不尽的庄园和农场,鳞次栉比的白色建筑群铺满山坡,远望好似巨大的米堆。宫里为这次法会已经准备了三个月之久,这也是六世法王坐床以来最隆重的一次佛事。
仁珍翁姆收到了一份非常郑重的请贴,来到拉萨已经整整一年,身为空行母的她居然还没有觐见过活佛,传出去真成了笑话,到时候连藏王也无法袒护。说不出任何原因,仁珍翁姆就是打心眼里懒得参加法会、懒得觐见什么喇嘛教主。有句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人生一期一会,聚散都是缘,注定的缘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躲不过的。
老百姓常说的“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大概就是说这一对儿,法会正日子的这天清晨,去哲蚌寺的行辕已经在山下准备就绪,仁珍翁姆慢吞吞地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起来没完,把随侍的比丘尼们急得手忙脚乱,顾不得出家人的规矩。仓央嘉措则是宁死也不肯剃发,急得上师们和僧众们上蹿下跳,比猴子还沉不住气。仁珍翁姆那边直到明心进宫规劝才罢了休,仓央嘉措这边就没那么容易摆平了,最后还是上师们妥协,答应他把一头齐肩的长发藏在帽子底下去主持佛事。
这一天到哲蚌寺参加法会的人何止十万,拉萨的所有僧团和拉萨的贵族集团无一缺席,此外还有蒙古大汗拉桑和王妃次仁扎西的车驾,剩下的就是士族、平民和农奴,占了绝大多数。
龙王潭周遭的大片园林都属于布达拉宫的后院,哲蚌寺和布达拉宫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但因必须绕行龙王潭园林而增加了路途。
接近中午,大部人马总算抵达寺内。当仓央嘉措在法会上一露面,一头乌黑光泽的长发在明黄色的缎帽下何其显眼,包括藏王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拉桑汗与王妃次仁扎西带着一种看笑话的神情交视彼此,轻慢的笑容浮现在这对夫妇的眼角唇边。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很多人都看在眼里,人们再转眼看看藏王,以为他会气出个好歹,对不住,藏王神色自若,仿佛一点也没在意,可是,只有明心发现他的手掌在袖子中悄悄地攥紧——法王莲座的这种叛逆行为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竟会在这么隆重的场合上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仓央嘉措被众多僧众扛着的大矫抬到龙纹宝座上,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山顶上飘渺的浮云,相比底下那些表情各异的贵族们,他是多么地坦荡而庄严。他那一头美丽的卷发与金色的缎帽搭配起来总能相得益彰,无论从哪个角度仰望都似一尊圣洁的雕像,精美绝伦的五官如描似画,纵然再高超的画技也恐难描绘,莲花花瓣一样的双目空灵高远,即便是扎根于三途却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活佛清净无染的性灵,正是这尊美丽而年轻的活佛使得血性豪放的藏民们在贵族的统治下得以俯首帖耳。一步一叩的人民虔诚地匍匐在寺院山坡下面,微茫渺小的人头像恒河沙粒一般一眼望不到边际,叩拜时又如泛滥的洪水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此情此景令藏王桑杰嘉措那垂落的眼角又重新飞扬起来,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