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总从没想过,拦住自己的会是老金,就像耶稣从没想过,背刺自己的是三十枚银币。
等到老金的话说完,他足足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缓缓地把手中花圈放下,刚叉起腰,又不由得放下来,那双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是长长的叹息道:
“老金,何必呢?”
这声音里带着不解和疑惑,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在殡仪馆陈总的想法里,年轻人搞东搞西,偶尔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出格想法,其实并不稀奇,可稀奇古怪的地方就在于,今天如此反常的大阵仗,竟是老金带头搞出来的;若仅仅是老金自己搞,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作为大了的小王师傅,竟也跟着一路搞了下来,还瞒着自己一路搞到了现在。
老一辈人不喜欢超出自己掌控的东西的原因,就在这里。
而当超出常规的东西,自己又几乎无法干预的时候,别扭也就产生了。
整个剧场空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老金身上,人们都期待着他接下来将会说出来的话,是解释,是争辩,亦或是与过去一样的说一不二,没人知道,但大家都明白,老金开口的时候,事儿也就会结束了。
又或者说,闹剧,可能就会结束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老金却是叹了口气,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有理由,但是没法儿和你说,你别问了。”
顿了顿,紧跟着又说:
“不只是你,谁也没法儿说。”
这句话冲进耳朵了,把陈总弄冷了,他一时半会儿没张口,也根本不知道张口的话,应该说点什么。
但凡老金能说出个七七八八,又或者是胡编乱造一个什么理由,他都有反驳的余地,然后顺畅地结束今天的闹剧;可老金什么都没说,什么理由也没给,那他就没法儿开口,也几乎没办法做任何事,无论抗拒,还是强行让今天的事儿结束。
有时候,人们的拳头会打在棉花上,原因就在这里。
老金也是个七老八十的人了,五十岁对他来说,都是年轻人。愿意和年轻人交朋友,是老金自己不服老;不愿意对年轻人说理由,也没人能强迫他。说到底,五十岁的人和八十岁放在一起,那是后者努努力,都能把前者生出来的年龄差。
敬老爱幼,是美德;强迫老头儿开口,就是不地道了。
毕竟,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的,而不能约束他人。
想到这里,陈总不由得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却也没说出来。毕竟说破了大天,今天剧场里的事儿虽然看起来荒唐,可跟自己也算是八竿子打不着。能拿出全班子来、能送来这么大阵仗的花圈,说出去了,也是他殡仪馆业务能力在线,是殡仪馆有本事;给活人办白事儿、闹得锣鼓喧天,哪怕整个顺城人都知道、都不支持,那也是小王师傅办的荒唐事儿,和他殡仪馆陈总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为什么他想了半天,第一反应仍然是要亲手拦下、亲手管这事儿呢?
按照顺城人的话来说,说白了,还是老兄弟的情谊在,还是和老王师傅的交情在,让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王师傅自毁前途。
人们都说,顺城人重情谊,原因就在这里。
一时间,剧场里的人们都僵住了,包括王东升在内,没人做什么,也没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似乎场面将会一直这么僵持下去,直到有人发现了这里的状况,然后把状况传播出去,最后闹得满城皆知。
直到一个人开口,才打破了寂静,而这个人,是陈总的老丈人。
说来,这老爷子岁数也不小了,可头发没全白,黑灰白三色交杂的头发,反而衬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好看来,年龄大了可心却没老,说起话来往往还像是黄吕大钟一样洪亮,声音里全是精气神。
听完了老金说的话,一个想法在老爷子脑袋里过了过,紧跟着他就放下手里的唢呐,站起身来大声道:
“人家老金都这岁数了,爱干点啥干点啥,你管那么宽干啥?”
老爷子眉头都没皱,只是一瞪眼,就把陈总骇得退了三退,然后唯唯诺诺地开口道:
“主要是这个事儿吧……它不是个事儿啊……”
然后,反应了一下,想起来这不是在家里,旋即提高了声调,又说道:
“活人给自己办死人的事儿,您说,这叫个事儿吗?”
其实这话说得在理,但可惜老爷子此时并不想讲理,于是眉头又是一皱,大声道:
“我不管这么多,就说一件事儿,我要是想给自己办白事儿,我就是想提前看看,能怎么了?”
接着走上前一步,追着问道:
“要是我给自己办事儿,你拦不拦着?要是我给自己办事儿,你让不让我办?”
这声音洪亮无比,又带着些不容置疑的确凿无疑,让人难以反驳,哪怕是作为女婿的陈总,一时间都说不上话来。
“你……唉……”
一拍大腿,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来,紧跟着情绪一收,又换上一副不知道哪儿来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了眼王东升、看了眼老金、再看一眼自己的老丈人,颇有些恨恨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