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她抬头,猝不及防与镜片后狭长漆黑的眼对视,却忽地一窒。就像仙侠剧里大能无形的威压,无声无息慑紧她的心脏,压得她呼吸不过来。
终于窥见,那深邃眉间似有似无蕴着一丝,与温柔和煦相驳的阴郁。
像高高在上的神明,宽和却严明地凝视审判台上的被审判者。
窗外阳光斜进,在地面印出窗棱疏影,看起来温暖洋洋,是烈日炎炎的伪装,他们刚从那底下走过,被炽灼得大汗淋漓。
此时在宽阔无垠的大厅,凉意却浸骨入髓,像无法互通的两个世界。
沈别枝躲避地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一双漂亮的玛丽珍皮鞋,很适合用来搭配各种各样的裙子。
家里破产后,她所有东西都被拿去变卖,这是她仅剩一双像样的鞋子。
或许还是她爸为让她体面地来见债主爸爸,特意留给她。
季夜鸣漫不经心地抚动左手上银质的金属戒指,扫一眼身旁的助理,闲声吩咐:“陈尧,让人带沈小姐去逛逛。”
男人身侧,被叫陈尧的青年毕恭毕敬:“好的,先生。”
沈别枝被一位佣人阿姨带到后花园,季家的花园设计考究,一步一景,迷花了她的眼。
脚步声逐渐单一,她蓦然回头,身后空旷寂静,跟着她的阿姨早已不见身影。
很显然,她迷路了。
日渐西下,海拔不算高的半山腰,茉莉花的味道被傍晚的海风送到鼻端,那幽香馥郁的落日余晖,点缀在花园里爬满紫藤未开的花架、质感精致的长椅,透出一种凄凉习习的温暖。
沈别枝从短暂的惊慌里镇定下来,她爸还在跟债主爸爸讨价还价,或许她可以趁机逃跑。
但她高估了自己,季家的花园像没有边际,她如何走,走到脚心酸痛,也走不到头。
仿佛这辈子也跑不出季家的庄园。
光线渐暗,山脚下潮起潮落,远处山林隐约传来古怪的“咕咕”鸟叫。
潮涌的委屈、害怕,随着黑暗接踵而来,沈别枝原地蹲下,埋首在臂弯,憋了一天的眼泪奔涌而出。
但在别人地盘,哭也不敢放声。
“哭什么?”听过一次便不能忘的男低音,温和从容。
哭泣戛然而止。
沈别枝从手臂里微微抬头,入眼的是干净黑亮的手工皮鞋,整齐的西装裤管,凌厉的腿部线条略绷。
花园里的灯光鳞次亮起。再往上,男人背着光,神情不辩,她只看得清镜框一侧,在灯光下冰冷的反光。
季夜鸣欠身,居高临下地向她伸出手,垂着眼,像在怜悯,又或许是等待进食的野兽。
夏夜山风里,沈别枝打了个冷颤,脸颊血色如潮褪去,不敢把手给他,兀自浑身发抖地站起来。
临面危险的本能,令她下意识后退,怪自己蹲太久,腿麻得一趔趄。
季夜鸣轻轻笑了声,慈悲出手扶,目光随意落她脸上。
过于大的身高差,导致她仰着脸才能与他对视。小姑娘刚刚哭泣,睫毛被眼泪粘在一起,空灵的浅瞳水盈满溢,脸上泪迹湿泽,像一朝被主人抛弃、只能流浪街头的名贵猫。
可怜极了。
男人的手掌宽厚温暖,在她站稳后,便分寸恰当地收回。
尽管如此,沈别枝被他触碰过的手臂,仍旧僵硬如石,略带薄茧的温热触感似烙印,挥之不去。
她不自觉移开视线,让自己尽可能礼貌:“季叔叔。”
已成定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或讨好,让自己不那么快被糟践。
她才十六岁,原本有无限的未来。
她想继续上学,虽然异想天开。
季夜鸣好似瞧不见她的害怕,耐心随和:“叫什么名字?”
沈别枝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但到底只是未经事的少女,在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男人的提问,上下牙都在打架:“沈、沈茉莉。”
“茉莉。”季夜鸣点头,嗓音如山涧溪流,循循陈述:“这个名字不好。以后就叫沈别枝,安心在这里住下。”
话音落下,他不忘绅士询问沈别枝的意愿:“如何?”
沈别枝却如坠冰窖。
别枝,她记得他叫季夜鸣。
别枝、夜鸣。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他把她的名字改成与他出自同一句诗词,仿佛在预示两人的命运,会像上下联的诗词,一辈子交织在一起。
当然,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重视她,才取这样一个名字。
留给她姓,是让她记住自己的身份,赐同句诗名,是叫她弃过去,安生做沈姓季家人,或者说他的人。
是上位者对所有物的掌控。